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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幕 ? 混沌未凿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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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艘虎头飞鱼船起锚扬帆,沿煜水一路西行。身后,群狼的嘶吼声渐渐隐去,再也听不到了。甲板上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们,也终于松下了一口气,庆幸着自己竟能从那些凶兽口中逃得一命。
    眼下,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着龙首渡此前的天降异象,更将祁子隐视作了犹如白江皇帝一般的存在,纷纷称其是上天派来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大英雄,围着他又是笑、又是跳,任凭少年人如何解释,人们也不肯信竟能有人以一己之力便挡下了狼群的围攻。
    可年轻的晔国公心下却是明白,若不是风未殊的牺牲,怕是连自己同甯月在内的所有人,而今都已成了那些庞然巨兽用来果腹的肉。
    夜色正浓,呜咽的风声里,夹杂着一个姑娘轻声的抽噎。白衣少年循着声音去看,见那个被人流挤去了一旁,生着满头如火赤发的少女刻意避开了喧闹,独自一人躲在舰艉的阴影里,双肩微微地颤动着。
    他奋力拨开身前的百姓,挤到了姑娘身后想要去拍她的肩膀,然而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来——他心中清楚,对方此时所经历的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究竟多么令人绝望,又是何等的无助。即便今日,每每想起当年父王祁和胤的牺牲,他仍会觉得似有无数把刀在自己的心头狠狠绞着。
    然而,甯月却是察觉到了身后有种异样的关注,当即猜到了来人是谁,抬起袖口使劲揉了揉早已哭得红肿的双眼,转过头来想冲同伴挤出一个微笑,然而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却是只能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她的情绪再也按耐不住,当即扑向对方,放声大哭起来:
    “子隐,父亲他是,是为了救我才牺牲的啊!可我直到最后,都固执地没有再叫过他一声父亲……然而现在想喊,他却永远也听不到了!当初我为何竟会如此地任性?他可是从小照顾我保护我的父亲啊!”
    祁子隐看着蜷在自己怀中的少女,犹豫了片刻方才用手轻轻搂住对方颤抖着的肩膀,却并没有开口安慰。他知道此时对方所需要的并非什么安慰,更加不是无关轻重的一句“我明白”,而是需要知道今后仍会有人在其身边,无条件地默默支持着她。
    接下去的数日里,少年人不厌其烦地亲自给甯月送去食水,整夜陪着失眠的对方,任由她发泄着悲郁,甚至被餐食淋湿了身上也毫不在意。终于,在船行至煜水出海口的时候,整日以泪洗面的甯月才终于肯进食一些送来的粥食,起伏不定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子隐,对不起。我——”
    少女只觉得这些天来自己的记忆十分混乱,只能隐约记得似乎说过许多不中听的话。然而白衣少年却仍如记忆之中那般,温柔地轻轻摇头,表情中既有些羞涩,又带着些天真:
    “不妨事,不妨事的。只要甯月你能好受些,怎样都可以。”
    姑娘心中涌起一阵感动,脸上也不由得一热,却是不敢回应,连忙岔开了话题: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年轻的晔国公微微一怔,似有些失落的表情却是一闪即逝:
    “此先我在煜京时便已修书给闾丘博容,请求与卫梁议和,以期共同抵挡群狼继续南下,但还未等来回信便不得不弃城。现如今,也只能先回晔国休整。”
    不料红发少女却是摇起头来,似乎对此有不同的意见:
    “子隐你难道不打算再驾船北上,继续去寻先民留下的究极之力,以助自己铲除异兽了么?”
    “究极之力……么……”祁子隐忽然低垂下了双目。自打父王身故之后,他心中便对同先民有关的所有一切都抱着极其谨慎的态度。加之于晔国王宫搜寻许久却一无所获,此时听甯月再次提起,一时间却不敢轻易答应:
    “王叔他筹谋多年,也未能寻得那先民遗城的半点影子。而今群狼已至,我们手中又仅剩下这三艘舰而已。若是此去再难寻到任何线索,岂非只能坐以待毙,连故国家园都要丢了?”
    “但此去晔国少说也得一个月的时间。早先我们在煜京城中无法挡住狼群,日后若是连锁阳关也失守,暮庐城也一定挡不住的!”
    面对同伴的质疑,年轻的晔国公却仍是不肯松口:
    “然而至今,我们连先民之力究竟存在与否都尚不确定——”
    “子隐你仔细想想,我们此前早已于海凌屿上见识过火栓铳与火炮的厉害,那便是先民之力存在的最好证明!你信我,眼下只有寻到先民之力,才是拯救晔国,拯救天下的唯一希望!”
    不等少年人说完,甯月便再次摇起了头来,眼圈也更红了,“况且——况且若圣城同先民之力都不存在,那父亲与昆颉这么多年的恩怨争斗,又究竟为了什么?那么多人因此而丢了性命,又究竟为了什么?如今,若是我们不能赶在昆颉之前找到圣城,天知道他还会做出何等可怕的事来!”
    少女说着,忽然退开数步,身体却是痛苦地蜷成了一团。月色之下,其周身突然散发出一圈隐隐的光晕,好似被江上的雾气裹挟了起来。
    祁子隐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连忙上前伸手想扶,谁知同伴茂密的红发竟是在头上竖立起来,犹如一团燃烧着的火。
    “子隐你仔细看清楚……这才是我真实的模样!”
    说话间,少女脸上重又生出了细密的鳞片,指间的厚蹼与耳后的腮裂,无一不在证明着她绝非常人,也将对面的白衣少年惊得面如土色,过了许久方才结结巴巴地问道:
    “甯月你……你这是中了什么妖术?”
    “我本就不是陆上之人,此前你们眼中的,不过是以咒术伪装而成的模样!”
    于同伴面前第一次露出原形的红发姑娘,眼中热泪潸然而下,“先民之力,乃是我苍禺一族世代守护的至高法门。如今我于子隐你面前再无任何秘密,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相信,究极之力确实存在于世间么?”
    然而,年轻的晔国公却是再也无意去关心什么先民留下的力量了,而是一把冲上前去,扯住了对方的胳膊:
    “速速变回去。若是被其他人看见你这幅模样,恐将会视你为妖女,逼我将你处置的!”
    甯月心下也明白自己此举极为冒险,当即催动起咒术,重又变回了那个楚楚可怜的陆上人姑娘模样。
    “此事——将炎他又是否知晓?”
    祁子隐顿了一顿,颓然地用手揉着额角问道。
    然而,红发少女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同伴的问题,只是轻轻地摇着头:“我本不想让你们中的任何一人知道,但似乎,纸是无法永远包住火的……”
    年轻的晔国公思虑半晌,方才点头答应了姑娘的请求,旋即下令已渐渐转为南行的舰队调转方向北上。对此,舰上众人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如今的他们,已经对这个拯救了自己性命的年轻人充满了信任。更何况在他们眼中,如今待在海上,明显是比留在陆上更加安全、更加明智的选择。
    一路北进,沿途但见昶州沿岸的大小村落、城镇皆惨遭群狼屠戮,满目疮痍。待行至鲸洄湾时,却见前方海面之上乌云密布,便好似一张铺天盖地的卷幕,朝着犹如沧海一粟般的三艘战舰上席卷过来,阻止了他们继续前行。
    眼见风暴将至,祁子隐只得下令暂将船冒险泊入岸边的峡湾,借助连绵的海屿略加阻挡。谁料,头顶那片乌云竟似生了眼睛一般,无论船向何处去,都能紧随其后,俨然一副要将众人吹翻在澶瀛海中,毁船杀人的模样。
    “继续向前行!方才我见前方岸边有一处宁静的海湾,或许可以赶在风暴追上我们之前入内躲避!”
    立于舰艉指挥台上的祁子隐高声下令道。原本拥挤的甲板上,如今只留下了几十名协助其驾船的资深水手。而余下众人皆作为压舱的配重,钻入船腹中去了。
    然而,并未随船上众人一齐入舱躲避的红发少女却是死死按住了少年人的肩膀,冲他摇起了头来:
    “子隐不可。眼下这场风暴我们是决计躲不掉的,若是冒险入那峡湾,此三舰恐怕皆会于风浪中撞上礁石,到时候满船之人都会没命!”
    “那甯月你说,我们又该当向何处去?我自幼在晔国长大,听了无数人讲舟师的故事,此前也曾随父亲出海,途中遇见过许多这样的风暴,但无一例外皆要寻一片避风的海港下锚,方能避过。”
    年轻的晔国公只道眼下多耽误一刻,便是多一分凶险。谁料面前的姑娘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是令他愕然:
    “我们自是不能受那风暴的驱赶而停下,当继续向北前进才是!”
    “你是想让我迎着风暴冲上去?此举岂非自寻死路?”
    “有我在呢。子隐你且下令,待真的扛不过去,我自有办法应对的。”
    甯月并没有多作解释,一番话却是说得斩钉截铁。祁子隐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看着,沉默许久之后才又一次点头应允了这看似无理的请求,手中却仍是捏了一把汗。
    同伴在自己面前露出了真容,令其忽然觉得自己压根就不了解这个生着火红头发的姑娘。然而每每见到那双青蓝色的清澈眼眸,少年人却忽然意识到,面前所立的仍是多年来让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她。而唯一改变了的,只是自己的心境而已。
    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才寻到了对方,决不能再分开!年轻的晔国公暗自于心中许下承诺,自己须得无条件地相信她!
    很快,形单影只的三条船便被无垠的黑暗包裹了起来。即便是正午时分,可天色却阴沉得好似永夜,透不出一丝阳光,更没有星月银河。
    狂风既起,海中也掀起了滔天巨浪,于万顷波涛之中,虎头飞鱼船便似一叶扁舟般剧烈地起伏着。而甲板上立着的人,也需以绳索将自己牢牢绑住,方才不至落水。
    “甯月!无论你做什么打算,都要尽快!否则我们脚下的船,怕是坚持不到半刻功夫便会散架了!”
    祁子隐迎风高声吼道,却是根本分不清自己背上粘着的衣物究竟是被涌上甲板的海水,还是被自己的汗水所打湿的。
    少女并未回答,却终于等来了机会,在口中默默吟唱着。其满头红发再次飞舞起来,竟是当着同伴的面,施展出风未殊于地牢里传授给自己的詟息!
    只听半空里一声霹雳巨响,好似手持巨斧的盘古天神将混沌不堪的天地撕裂开来。厚重的乌云中心突然破开了一个小口。阳光自那处缺口直射向海面,驱走了漫无边际的黑暗,恰好照在众人脚下的战船上。
    甯月再次吟动法咒,云上的破口也随之越变越大,而后一声巨响,云层竟好似摔落在青石板上的水晶,眨眼破碎成无数小块,进而变得越来越薄,终于消散无形。
    与此同时,如刀子一般狠厉的劲风也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在海面上出现过一般。
    “究竟发生了何事?甯月你因何能以一己之力控制云雨天气?”
    年轻的晔国公瞠目结舌,半天才回过神来。
    身边的姑娘却是摇了摇头,显得万分疲惫,眼神却是无比坚定:
    “不是我控制了天气,而是我阻止了别人继续控制天气,妨碍我们继续北进——这一切的幕后之人,正是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昆颉。而他越是阻止,便越是说明我们此去北上,是做对了!”
    与此同时,远在数十里之外的海岸边,被破了功的昆颉却是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嘴角渗出了一丝鲜血。
    他奋力甩开前来搀扶自己的扈从,两只眼睛却始终盯着业已云开雾散,风平浪静的澶瀛海,恶狠狠地骂道:
    “本座的女儿,如今宁愿去帮那风未殊,帮那些该死的陆上人,却不肯助自己的生身父亲达成所愿!不过无妨,如今尚有一个你所在乎的人仍未逃出本座的掌握,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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