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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幕 ? 赤甲燎原 ?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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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将近,孪月渐渐自地平线下升起,梆子声也断断续续地从坊墙外传来。与之相随的,还有煜京城内巡防武卫的高声喝令,同整齐划一的步伐。
    于城内东躲xz了一整天的甯月父女,也趁着夜色由一处破败不堪的柴棚中钻了出来。宫城内发生的可怖变故,致整座煜京自傍晚时起便实行了宵禁。眼下各坊各市的大门皆紧闭起来,武卫十二军也悉数出动,甚至连一只野猫也无法再于城内轻易走动。
    风未殊却是赶在宵禁之前,将少女带至了这里藏匿下来。此间名为温洛坊,坊墙内只有一座看似早已荒废的宅院,也不知是从何年开始便无人管理修缮。而今坊内阶柳庭花早已枯萎凋败,影壁萧墙也已残缺半塌,唯有满院丛生的杂草长势旺盛,足没过一个成年人的膝头,掩住了其中散落着的断井颓垣与破败屋阁。
    这座宅院,乃是此前高蠡为自己于城中购置的一处隐秘的藏身之所。正所谓狡兔三窟,如这样的庭院,于城外还有两座,所为正是在与昆颉撕破脸后,躲避其追杀所用。而先前在同高蠡的接触中,风未殊却是无意间得知了它们的存在。
    如今,曾经的高大人业已毙命在那万年殿之上,而这处失了正主的院子,恰好也便成了煜京城内最为安稳的一处所在,可供他带着女儿来此暂作躲避。
    可令父女二人没能想到的是,本应空置的庭院内竟仍有活人出没。他们刚刚探身,便见几条人影顺着墙角入得门来。俩人无法,只得悄悄于后院的柴棚内隐匿了行踪。看着屋内亮起的几团昏暗的灯火久久不熄,他们不禁犹豫究竟是该趁着夜色就此离开,还是该大着胆子上前一探。
    “该不会是些趁着战乱入城,欲行鸡鸣狗盗之事的贼寇吧?否则,又怎会同我们一般违反宵禁乱跑,大半夜了也不熄灯歇息?”
    甯月捏着嗓子问道,却是不让父亲再凑得更近。
    风未殊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月儿你莫非没有感觉到么?自打这些人入得院来,便有一股明显却有些怪异的力量蔓延了过来——”
    “莫非这群人,竟是与昆颉一伙的?!”
    少女不禁讶异地叫出了声,而后又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那我们还不快走,继续在此逗留,岂非自投罗网?”
    然而她话音未落,身旁的父亲便已长身而起,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朝那间亮着灯火的屋门前走去。
    随着他一步步向对方靠近,屋内之人也很快察觉到门外情况有异,当即推门而出,却是孤身一人。只见其立于风未殊身前十步开外的地方,口中同样念念有词,却是没有向院内的不速之客展开进攻。
    甯月眼瞧着自己的父亲同对方恍若着魔一般,只是立于院内,却好似被定身了一般,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与此同时,坊间却突然弥漫起了一片沼沼的雾气。
    少女心下担忧,当即走上前去想要用手去扯风未殊的袖口,却是感到一阵刺痛由指尖袭来,竟是被父亲周身一圈看不见的电光弹将开来。
    直至此时,她方才发现父亲的双目竟是泛起了如死人一般的灰白色。而在他对面的那名对手也是这般模样。甯月骇然,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岑婆婆曾经同自己提起,却未曾相授的迫魂咒。此咒乃是詟息之中最为高深的术法,也只有苍禺族中的历代大司铎,方有足够定力催动。
    迫魂咒并非以寻常的风雷电火为手段进攻,而是在“定”中,比拼双方的精神力。一旦决出了胜负,失败的一方必将受到严重反噬。轻者致残,重则毙命。
    然而千万年来,还从未有过任何一任大司铎当真催发过此术。甯月也决计不会想到,自己今日竟能亲眼得见有人以迫魂咒相斗,却是不敢再轻易出声打扰。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风未殊突然一声闷哼,似是精魄归元,重新恢复了意识,却根本无力继续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便突然向后倒去。
    少女见状连忙冲上前去扶住了父亲,见其浑身衣衫已然湿透。反观对面那人,却已是七窍流血,摊倒在地昏迷不醒。
    “月儿你没事吧?”
    未等她开口,风未殊却是率先询问起女儿的安危。甯月轻轻摇了摇头,进而掏出一张小帕,替父亲擦去了仍不断自额角流下的冷汗,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人:
    “他看起来不过比我虚长了几岁而已,为何竟能使出迫魂咒来?”
    听甯月准确地说中了自己所使招法,风未殊的表情先是有些诧异,旋即自双目间流露出了欣慰的光:
    “的确,为父今夜之所以使出迫魂咒,实是不想引起附近巡更的武卫注意。此法世间绝无几人能够接下,我本以为可以一招制敌,谁料却是被对方硬生生接了下来,更是险些败于他的手上!只不过——”
    风未殊说着,忽然顿了一顿,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并不能肯定,“只不过此人所使的詟息,明显并非源自法堂,而是借助了别的什么力量方才得以催动。倒像是,像是——”
    “是玄瑰!”
    甯月忽然一惊,也不顾是否危险,便快步走到了地上那人的身旁,由其胸前扯下了一串项链。只见那项链上悬着的一颗足有葡萄大小的玄瑰,在夜幕下泛着诡异的光。
    风未殊见状,也不禁恍然大悟:“难怪我会觉得此人面熟,原来此前的确曾于昆颉身边见过,好像还是新近拔擢上来的什么执法长老。”
    话音未落,却听地上那人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大司铎好记性!在下聂笙,今日当以吾命助首座杀你!”
    甯月吓得一声惊叫,连忙从对方身边跳开,这才发现其早已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动弹,全凭一口气吊着续命。风未殊也面露惊惧之色,进而自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撒了一地,仍是受了重伤:
    “尔等——竟然动用族中禁术!如此以玄瑰催动起咒术,必定会反噬施法者自身。到最后,你们之中谁也活不了的!”
    “那又如何?只消能够寻得圣城,我辈又何需惜命!”
    “此前晔国的祁守愚是否也是用了迫魂咒,才会害了子隐的父亲,并且嫁祸于他?!”
    甯月也忽然明白了过来,又冲上前来质问道。
    聂笙嘿嘿一笑,并没有矢口否认:
    “我族人数虽不及陆上人之万一,然而凭借此法却足可助首座建立起一支空前绝后的强大军队。今日过后,世上便再无人能够阻得住我们!那些陆上人不行,你风未殊更不行!”
    “说!昆颉是不是已经将此法传授给了族中的每一个人?他是不是要领着族人去圣城,以全族的性命为赌注催动其中的先民法阵,以完成自己的复仇?!”
    风未殊似乎猜到了自己的那位宿敌接下来的计划,撑起虚弱的身体行至对方身前还想再问,可聂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多透露半个字,吐出了最后一口带着血沫的气息后,就这样断了气。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少女抬头看着面前的父亲,既担心他的身体,也担心那些毫不知情,却一心跟随昆颉北上欲寻圣城的族人。
    风未殊并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因为此时连他也不知究竟还能以何种方法,阻挡住已经陷入疯魔,并正一步步将自己的计划付诸实施的昆颉。更何况,对方下一步究竟要作何打算,又会带来怎样的灾难,他根本一无所知。
    昭熹二年,六月十一,正午已过,日头西偏。
    一连降下数日淫雨的昶州,终于在这日放晴了。漫天乌云皆数散去,只留下几朵纤薄得好似棉花一般的云丝悬在天边。碧空也仿佛是一块被磨得锃亮的宝石,泛着令人难以睁开眼睛的浅蓝色的光。
    刚刚用完午膳,将炎却突然提出想去煜水边走走,并邀了祁子隐作陪。白衣少年欣然答应,隐隐觉得同伴似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二人自煜京赤乌门一路向南,行至龙首渡后便命随行护卫尽数留在了那里。而后驾马一路向西飞驰,直奔出了十余里,却并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
    祁子隐愈发觉得对方的举止颇有些反常,便使劲夹了夹自己胯下坐骑的侧腹,赶超大半个马身后一带手中的缰绳,硬生生将乌宸拦了下来:
    “将炎你约我出来,是有话想说吧?”
    黑色的儿马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挡惊得人立起来,随后颇有些不满地打起了响鼻。然而其背上的主人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依旧沉默着眺望天边。
    眼下,已经可以隐约看见煜水的入海口。又过了许久之后,他方才喃喃地道:
    “子隐你可知我便是昶州人?便是从这煜水河畔,一座早已不复存在的渔村里出来的?”
    此言一出,当即便令年轻的晔国公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同伴曾经有过一段悲惨的童年往事。然而相识这么多年,其却从未像今天一般主动提起过。
    然而,一旁的将炎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似乎根本不是在征询同伴的意见,也并不在乎其究竟听见了多少:
    “……可如今,我却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家乡究竟在哪。甚至想连给父母凭悼吊唁,都不知该去往何处……”
    “你若想寻,我自会尽全力助你的。假以时日总能寻得到。”
    祁子隐安慰着,却见对方使劲摇了摇头:
    “即便找到,又有何用?全村的人,包括我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甚至连他们唯一托付给我的妹妹也难料死生,下落不明。我只是恨,恨害死了他们的人,恨令我家散人亡,流离失所的那些人!”
    黑瞳少年渐渐咬牙切齿起来,说罢,竟是自怀中掏出了一串项链。那项链的挂坠乃是以纯银打造,其中嵌着的白水晶中央,一抹状如小鱼的纯红颜色,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这不是——甯月的项链吗?”
    带着银面具的少年人诧异道,却是不知对方此举有何深意。
    将炎忽然抬起双目,带着水纹的漆黑瞳仁间,却是有种难以名状的悲切:
    “我曾经是晔国的兵,是朔狄人眼中一无是处的南人。可如今,我却成了曾经视我为死敌的那些草原人的大和罕。我就是想不明白,同样都是人,相互杀伐,仇视彼此的理由,究竟又是什么?”
    “将炎你说这些,究竟是何意?”
    年轻的晔国公愈发迷惑了起来。然而对方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是令他当即变了脸色:
    “子隐,如果月儿她同我们并非同一族,甚至并非同类,换做是你,又会怎么做?”
    “将炎你在说什么?”
    “我手中的这串项链,原本是我妹妹的!如今却是到了月儿手中,所以她便必然知晓当年究竟是何人屠我亲族,毁我家园!”
    挚友一声厉喝之下,祁子隐竟是突然愣住了。此前他从未想过,对方一直以来都藏在心中的问题,竟会如此尖锐,如此地鲜血淋漓。而眼下,他根本无从判断事实真相究竟几何,更不知该如何劝慰,只是本能地避开了面前那双点漆眼眸:
    “或许这其中有着什么误会——”
    然而还不等他说完,将炎便以怒喝打断了他:“连你也不信我?!”
    白衣少年终于急了,也忍不住抬高了自己的语调:
    “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将炎你可知,甯月她心中究竟有多喜欢你?莫非你次此南下寻人,并非是为救她脱离险境,而是来向她寻仇的?!”
    身着赤甲的牧云部和罕突然被问住了。这么多天来他任由愤怒驱使着,却从未问过自己,当初为何一定要固执地离开雁落原,又为何一定要来煜京以身犯险。这一切,不仅是为了追寻一个真相,也并非因为心中对那个红头发的姑娘,还有着丝丝未能斩断的情愫。他摇着头,重又将手中的项链塞回了怀中:
    “我——我也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可如今却又好似着魔一般,将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一个一个奋力推开——我——”
    年轻的和罕支支吾吾地道,却是再难将脑海中本就纷乱的思绪整理成句。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一名赤焰军骑兵快马自二人身后奔来。带着铁指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从墨鸦脚上取下的信笺:
    “图娅公主,公主她传信来了!”
    黑瞳少年听闻此言却是脸色一变,当即预感到雁落原定是又出了什么变故,再顾不上再同身旁的同伴多言,伸手便接过对方递来的帛书展平,仔细读来。
    而那纤薄的白绢之上,却只写着两个极度潦草,令人汗毛倒竖的大字:
    “狼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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