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节

    将断手塞回怀里，他踉跄站起身，继续朝前走。
    他要找到小乔治，将他送回他母亲身边。
    只过去了一晚，时间还来得及，那些怪物可能还没把孩子吃掉。
    是的，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他必须要找到那个孩子。
    跌跌撞撞走在街上，饥饿感越来越强烈，他竭尽全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东西，可身体抖得厉害，他仿佛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煎熬，整个人都快爆炸了。
    砰！
    路上不小心撞到一个路人。
    “走路长点眼睛！”那人恶狠狠地啐了他一口。
    “对不起、对不起……”理查德急忙道歉，然后又迅速地走开。头脑晕眩，对于怀里断手的渴望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到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了，走到一个隐秘的角落，将断手扔进了臭水沟里。
    心里松了口气，他就要离开，可眼睛扫见污水里的断手，他的脚就又无法挪动。
    “咕噜！”咽了咽口水，理查德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他简直快要被折磨疯了。
    “好饿、好饿……”神情恍惚中，他忍不住喃喃出声，机械地弯下了腰。
    他伸出手，想要伸进污水把那断手捞出来。
    “不行……不行……”咬破嘴唇，他尝到鲜血的铁锈味，双眼赤红，欲望最终战胜了理智，操纵他的手臂伸进那臭烘烘的污水之中。
    就在他快要摸到断手时，一道黑影却猛地从天上俯冲下来，叼起水沟里的断手。
    是一只羽毛乌黑发亮的肥硕乌鸦，它将理查德丢掉的断手当成了自己的食物。
    “不、不要！快停下！把它还给我！”
    理查德惊愕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只越飞越高的乌鸦。这种生物在这座城市十分常见，不管是屠宰场丢弃的成堆的内脏腐肉，还是排放进臭水沟或河里的垃圾，都在这些生物的食谱上。
    乌鸦越飞越远，理查德追着它，紧紧跟在它身后。
    “干什么？没看路啊！”
    “老天！你撞到我了！”
    “疯子！真是疯子！”
    他踉踉跄跄地朝前狂奔，抬起头死死盯着天空叼着断手的乌鸦。路上他撞到许多人，惹得人们对他破口大骂，可他全然不在意，只是一直朝着乌鸦离开的方向奔跑。
    抓到它、抓到它、抓到它……
    理查德拼命奔跑，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追着乌鸦一路跑到郊外，跑到了河边一处偏僻荒废的空地。
    乌鸦歇在河边一棵大树的树枝上，尖尖的嘴巴还叼着那只死白的断手。
    理查德走到树下，弯腰大喘气。奔跑了这么久，他感觉头痛欲裂，呼吸困难，就连喉咙也像火烧般刺痛难耐。
    停了几秒，他抬起头，继续监视乌鸦的动作。那乌鸦低头瞅了他一眼，似乎是被这个人类穷追不舍的毅力给打动了，它松开嘴，嘴里的断手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哇——哇——”
    乌鸦扔下断手就扑腾翅膀飞走了，嘴里还发出嘲讽的叫声。断手从树上掉下，被树枝挡着掉进了河里，理查德想都没想就跳入河中，一把抓住了即将被河水冲走的断手。
    紧紧抓住断手，他转身就要朝岸上游。突然，脚腕一紧，他低头一瞧，一张惨白的脸从水中悄然浮现。
    那是一个男孩的脸，泡在水中，眼珠肿大，双唇翕动。
    理查德呼吸一顿。
    “救救我……救救我……”
    那僵死的、无法聚焦的眼睛死死盯着理查德，嘴里发出小孩抽泣似的微弱声音。
    “救救我……”小乔治的尸体漂在水中说。
    他伸出手，想要抓理查德衣服，可那抬起的手臂光秃秃的，从手腕处被人硬生生撕裂。
    “我的手……”小乔治嘴里发出幽怨的哭声，“我的手不见了……”
    理查德冷汗直流，眼冒金星，小乔治每说一句话，他的心就用力紧缩一下。
    “我的手在你手里。”小乔治又说。
    理查德咬紧嘴唇，感觉身体在朝下沉，他扑打水面，看着他攥住的那个小小断手，突然，那断手在他掌心蠕动起来，像湿滑的鳗鱼般滑进水里。
    理查德吓了一跳，低头去看，断手掉进河水中，下一秒，一张仰着的脸浮了起来，狞笑的嘴巴将那断手一口吞进嘴中。
    “啊！好疼！好疼！”小乔治嘴里发出凄惨的哀嚎，他沉入水中，嘴里不停咕噜咕噜冒出，然后就有大片的鲜血从他身体里冒了出来。
    “住、住手……”理查德颤抖着，喉咙开始哽咽。
    小丑皮埃罗漂在水中，漂在他面前，咀嚼嘴里的断手，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他嘴角挂着悲伤的表情，可他的眼睛却显露出激动和狂喜。
    河水中散发着血腥味，理查德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水很快就漫过他的头顶，灌进他的鼻腔。他感到窒息无助，感到死亡是如此逼近。
    他即将死掉，要被这种残忍的怪物吃掉，他不想跟它们呆在一起，不想跟它们变成一样。
    如果现在死掉，那以前又算什么？一直被救的自己又算什么？
    不，不要。
    他不要这样。
    小丑抓住他的喉咙，一口咬上他的脖颈。就在这时，理查德身体里突然爆发巨大力量，他倏地抓住小丑的手腕，硬生生将其折断。
    咔嚓！小丑的手腕被扭曲拧转，断裂的骨骼刺破皮肤而出，更浓郁的血腥味迅速在河水中扩散。
    将小丑猛地推开，理查德越过他，迅速朝岸上游。
    刚才他借助的是【戏剧之幕】的力量，这东西可以拾取和赋予特性，他突然爆发出的蛮力就是其中之一。
    小丑显然不知道【戏剧之幕】的存在，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对方很快就反应过来，迅速潜入水底，伸手抓住理查德的双腿将他往河底拖。
    理查德摆脱不成，被小丑拖进水中。小丑立刻双手双脚攀上他的身体，想要将他直接按在水中溺毙。
    绝望的窒息感中，理查德与小丑面对面沉向河底。他看见那张狰狞可怕的脸，这张脸藏在油漆绘制的面具后面，啊，是的，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毛骨悚然的小丑假面，那掩饰着的深沉的谵妄，那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濒临崩溃的痛苦灵魂啊！
    他也曾看清过那假面下的脸。
    是那些孩子们。那些曾向他露出天真烂漫的微笑的孩子们。
    他曾引诱过无数不谙世事的孩童和少年，用魔术进行欺骗，将他们亲手埋葬在无法逃离的死寂虚无。
    悔恨的泪水从眼角流下，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再次涌入脑海。
    他这才深刻意识到他带给那些孩子们的是怎样深刻的绝望。
    可他还不想死。这次他真正地害怕了。
    意识模糊之中，他伸手抱住小丑的脑袋，主动向小丑靠近。接着，他狠狠咬上小丑的颈动脉，如野兽般疯狂撕咬起来。
    他发疯似地拼命撕咬血肉，整张脸都被腥臭的血液染成血红。
    这是他储存的暴食的特性。
    他还不想死。他必须要活着回去。
    求生的意志支持他这癫狂的举动，直到小丑失去动静，变成冰冷僵硬的尸体。
    张开嘴，吐出嘴里的污血，他扔下小丑，迅速浮出水面。
    哗啦！破水而出，河面已经被血液染得猩红。咳嗽了几下吐出河水，他挥动手臂迅速朝岸上游去。
    游到岸边，他松了口气，伸手按住河边的泥土，准备将身体从河水中撑起。
    一条细线腾空飞过。
    咔嚓！噗嗤！
    右手手臂被齐根斩断，扑通掉进水中。
    剧痛袭来，理查德滑入水中，仰起头发出尖叫。他按住伤口，脖子上的青筋恐怖地凸起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鲜血如泉涌，流进河水，他的手臂和小丑的尸体都被冲向了河下游。
    缺了一根手臂，身体不停滑入水里，理查德侧着身子不停扭动，艰难维持着身体平衡。
    沉闷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高大的人影走到了他面前。
    理查德停止动作，全身的冷汗都掉下来了。
    “可怜的理查德。”
    纯白面具下传出男人的声音。语调温和，但却不带任何感情。
    他的表情瞬间犹如泥塑木雕一般呆滞。
    “我的孩子。”木偶师说。祂从斗篷底下伸出双手，抱住理查德的脑袋。
    那双手放在脸颊两侧，比死人还有冰冷。理查德发现自己在发抖，他呼吸急促，身体因恐惧而僵硬。
    深不可测的黑暗笼罩了他。
    他彻底陷入绝望。
    “我送你去解脱。”
    木偶师终于说出第三句话。
    理查德的身体扑通掉进水中。
    天旋地转，视野和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直视那纯白面具，迎来了那令他本能恐惧的死亡。
    他被一种叫做命运的酷刑折磨了一生。到这时才终于迎来解脱。
    眼睛缓缓淌下最后的眼泪，理查德在祂寂静的凝望中闭上了双眼。
    如果在幼时的那天，他没有碰见祂该有多好。
    这样他就不会被带走，这样他就会度过截然不同的人生。
    河水静静拍打着岸边的无头尸体，涤荡尽红色，只留下一抹独属于死者的纯粹之白。
    木偶师将理查德的头颅举起，然后靠近自己的脸，直到那张脸贴上纯白面具。
    面具上咧开微笑的嘴唇，越来越大，然后，将那颗头颅连带那张脸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