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儿与女

    只见他一头茅草般的头发又脏又乱，脸上摸了不知什么东西，几年没洗过似的，衣服更是补丁摞补丁，已经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裤脚还撕开着，跟时下流行的喇叭裤似的，脚上一双鞋露着四个脚趾头。
    他端着猪食绕到庄后去了，宁慧猜这家的猪圈一定是在庄后的，乡下都这样，猪养在外面绝不会丢，不像城里，别说养个猪或者鸡了，一双拖鞋放在外面，眨个眼的功夫就找不见了。
    乡下呀，就是这么穷，乡里的孩子大概从没见过新衣服新鞋子吧，她掂了掂手里的帆布提包，那里是几件旧衣服和两双鞋，虽是儿子淘汰了的，现在看来在这山高集市远的地方，跟新的没什么两样。
    这一刻，她对亲生父亲卖掉她的怨恨消减了不少，毕竟就是卖，他也将她卖到了城里，物质生活上没有亏着她。
    对于童年，宁慧是有记忆的，她的身世，在宁老爷子第一次找上门后她就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宁慧之前，宁老爷子还有六个闺女，但除了老大长到了三岁，其他的统统没满月，有四个是甫一落地，刚呼吸了一口这世间的浊气，第一声啼哭还未落音，她们的人生就被宣告game over，是宁老爷子他妈亲手处理了的。女孩嘛，既不能传宗接代又不值钱，养着还费粮食，当年他妈从未心慈手软过，他自己也是麻木的。
    老大夭折了几年后，还是没有生出儿子来，他妈没有等到孙子出生就没了，宁老爷子手一软，就留下了老七，养了六年眼看着生子无望了，就把他弟新生的第四个儿子抱了来养，儿子嘛，当然不能白抱来，他把才六岁老七卖给别人当童养媳，谁要那家儿子患有小儿麻痹症，不嫌老七年龄小呢，谁要那家有钱呢。
    卖了闺女买儿子，不亏。
    宁慧就这样活了下来，成了洪家的童养媳，十六岁的时候给洪家生了个儿子，二十二岁洪家老太太没了后，她就当家做主了。
    就算宁慧在洪家站稳了脚跟，还是有遗憾的，即使后来宁老爷子找上门，她并未翻脸不认，但那怨恨丝毫没有减轻。她接济宁家父子，却也更鄙视他们，要儿子不要女儿，到头来不还是要仰仗女儿！
    一想起，她就忍不住叹口气，太多的意难平郁结于胸，怎么叹都叹不完。
    不一会儿，那孩子就提着空盆转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个头差不多大的男孩，与之相反的是，那个男孩衣裤虽不是簇新的，但干净整洁，就连补丁也是颜色一致工工整整的，他蹦跳着飞起一脚踢在前面那个孩子的后背上，踢得他一个踉跄，手里的盆飞滚出去，骨碌碌地滚到了宁慧的脚下。
    一大一小两只手同时伸向那只盆子，四目相对，她看见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又黑又亮，在脏兮兮的脸上熠熠生辉。
    之前以为所有的乡下孩子都是他这样，所以无感，这会子一对比，她对这孩子倒生出不少怜惜，同样大的娃，是什么样的家庭才会如此区别对待啊？
    她才要捡起盆子，那孩子比她快了一步：“姨，脏着呢，我来。”
    她微微一笑，并不勉强，和蔼地问道：“能不能给姨指一下，宁八家在哪儿？”
    那孩子眨巴眨巴眼睛道：“这就是啊。”
    这……就是？
    她再一次凝视眼前这户人家，陈旧，破烂，庄口豁开着一个洞被当做大门，门前倒是挺宽敞的一块地儿，凌乱地堆着几堆大小不一干湿不等的草。至于门洞里面的人，她是再熟悉不过的。
    造了什么样的因，就会结什么样的果。看着这俩颇有些差别的孩子，宁慧恶趣味地想，不知这样的日子是否符合老头子几十年来孜孜追求的生活？
    “你是……小宁子吧？”她的语气是肯定的，这孩子应该就是她这次来的目的。
    小宁子没想到陌生的阿姨就是姑姑，虽然没有见过她，但他对姑姑还是十分孺慕的，因为庄里人曾经猜测过，宁老爷子这么珍视小宁子，估计小宁子是宁慧生的，毕竟是亲外孙嘛，说得通。也不知道是大伙儿觉着小宁子还小，还是下意识地觉得他是个小乞儿忽略他的感受，说话从没想过要避他。小宁子私心里，也抱着一个希望，姑姑要真是他亲妈就好了。
    宁慧的到来受到了一家人热情的欢迎，宁八夫妻稍稍有些拘谨，赶紧招呼她吃饭，宁老爷子的状态也好了许多，晚饭还多吃了一碗。
    一夜无话。
    天亮了，一家人客客气气地寒暄着，像真真的一家人那样，但不可避免的是，小宁子的问题总要解决，宁慧见宁八夫妻绝口不提，便张口提了，早解决早好，这个地方她是一分钟也不想多待。
    吴春草打发老大宁钱儿去请赵炳德，一会儿却见他一个人回来了。宁八诧异地问：“人呢？”
    “我干爷说一会儿要去镇上，让你们商量去，商量好了他过来转一圈。”
    这意思，是不插手了。
    赵炳德确实不想管宁家的家务事，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出面赶走小宁子。
    另一方面，他爸赵社长去世才半年，做儿孙的是不能随意进别家门的。虽然当地的风俗，老人过世子孙守孝百天就可以了，但赵社长在儿子赵炳德心中的分量不一般，赵炳德想守一年。其实一年也不长，过去子孙守孝，怎么的也得三年，别说平头百姓了，就是那官宦宰臣，该丁忧也得丁忧，前途什么的，哪有“孝亲”重要！
    守孝三年，到了新时代缩减了三分之二，已经很短了，现在呢，基本上都是百日孝了。
    赵炳德不来，宁家的事就只能内部解决了。不过赵炳德这次是真的有事，镇上通知开会，估摸着是商讨收公粮和税款的事儿。他早起熬了一罐茶，就着吃了两张热乎乎的死面油饼子，就跨上他那辆28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