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爆竹声中（三）

    “兴许你都听到了，你那徒弟，可让人头疼得紧...”
    夜来倚着石壁，默然许久，不禁苦笑道。
    “那孩子心气太高，若不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只怕日后有的是苦要受。所幸我可没什么状要同你告，他就是再不听话，我也总有法子治他。你知道的...若论捉弄人，我可比他在行多了。”
    “......”
    顾见春无法答话，只默默听着。实则对于那孩子，虽说二人总是脾气不合，她却已足够上心。
    “——不过我也问过师父，他说除非我将这石室拆了，否则没人能扰你的清净。此故我也只是逗逗他，那些话，你不必介怀。”
    顾见春不禁心底失笑，他有什么好介怀的？
    “师父说，只有静心凝神，方能稳固根基，不为心魔所扰。我从前...并未参悟浮生若梦这一境界，不晓得此间艰险，也不知道原来还须闭关如此之久。”夜来顿了顿，却轻轻叹道，“倘若真如那孩子所说，怕是要赶不上大年夜了...”
    “......”
    这也怪不得他，如今他也不知晓师父所说的时机究竟为何，只得困于这三尺寒冰之侧，动弹不能。
    末了，却听她笑了笑：“不过这样也好，大年夜里，可没人和我抢师父新出炉的槐花酿了。”
    顾见春不由心生怒意，都说狡兔三窟，看来师父他老人家亦是将这酒藏在了山上各处。真不晓得她这些年自何处染上贪杯的习惯，如今倒是如鱼得水，自在得很。倘若早知道有这么一日，他定然说什么都不会来闭关了。
    “——呵，我同你说笑的。”像是晓得他心中所想一般，夜来却转而解释道，“其实那天的酒是我偷来的，师父发觉后，就将它们换了个去处。拜你所赐，如今我可没地方再找什么酒。”
    “师父说，近日我体内寒毒平息不少，没准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也不是难事...”
    听着石室之中那匀长呼吸，她似乎心安不少。
    “...从前与时日相争，总以为来不及，总以为若是不做些什么，就会错过许多事。可在山上待得久了，才忽然发觉，也许有些事从一开始就不曾改变过。而有些事，我也不必竭尽性命去追赶...”
    “过去常听大师父说，人生苦短，命如朝露。可即便是一滴水露，春时润物，夜时报更，寒则被雪，隐则归川，渺渺如露，亦有其去处。生之长短，亦不在乎寿命，而在于体悟。大师父教会我良多，却唯独没有教我，如何算是好好活过。可能因为她本就不是惜命之人，或许久而久之，我也不觉性命是什么可贵之物...”
    对方话音柔如梦呓，顾见春凝神细听，不知为何，他心间忽而如犀照烛燃，通透澄澈。凝滞多日的内力也如涓涓细流，缓缓于体内运转。
    师父说得不错，浮生若梦与心境牵连甚大，而他多日以来苦苦抵御的冰寒，正如心中蜃影，不过作茧自缚。
    “对了...我似乎从未与你说起过她。那时功力尽失，是大师父教我武功，也是她将一身毒功尽数传授于我——因为与江家的承诺，也为了让我能得偿所愿。可这么些年过去，我既没能找到娘亲，也没能赢过老匹夫，更在一条不知对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她为我赔上性命，我却没能用这条命，将诸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如此说来，我总是亏欠她良多...”
    ——不是这样的，小湄...
    顾见春于心底说道。虽然他与那位前辈素未谋面，却听赵前辈说起这件旧事，也见过那位应邀而来的江家药师。而他总是笃信自己的判断——
    小湄，并非是她们选择了你才会救你。救下你，恰恰是为了让你有另一种选择。
    可惜他此时有口难言，只得听着一墙之隔的少女轻轻诉说。
    “我近日随师父他老人家一道于峰前观雪，头一回发觉原来幼时待过的栖梧山也有如此绝景。在那样的至高之处，天地如此渺小，仿佛一切尽收掌中。我问师父此峰名何，师父却要我为它取个名字。”
    “我倒是有些惊异，为何如此峻峰，却无前人为它取名呢？师父却说，今日方知峰是峰，景是景，我是我，故而今日才算此峰拔地而生，自然该由我来取名庆贺——你瞧，咱们师父可真是个怪老头，对吧？我有时候在想，倘若他那时候肯把话说明白，说不定也不至于有今日的局面了...不过想归想，我答应过你，不再怨他，你也不必觉得为难。”
    顾见春无奈一笑，自是不忍苛责。师父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劝导对方，想来如今已然起效。
    “我知道你若是听到，心底肯定又在说我对师父不敬。可我偏要这么讲，因为我今日心情不好，谁的话也不想听。”
    他心思一动——为何会心情不好？
    末了，却听那女子低声自语道：
    “奇怪...我今日为何如此多话...好在你不曾醒着，否则让你听到，岂不是很失面子？不过那孩子也没说错，今日我的确下山一趟，烧纸是为祭拜。今日是大师父忌辰，除我以外，没人再记得她，我自然不能不挂心...”
    “——与你说这些，是防你为此事担忧。不过横竖你也听不到，就当是我求个安心吧...”
    两相沉默，一人不语，一人兀自静思。
    思忖半晌，夜来却倏然问道：
    “景明，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为了某个原因，我不得不与你刀剑相向...”
    “到那时候，你会原谅我么？你会后悔那一日救下我，会后悔那时候...不惜性命也要选择我么？”
    “或者如果...我为了一件不得已的事欺瞒于你，你会生我的气么？”
    顾见春垂眸不语，呼吸于刹那间凌乱。
    “罢了，你只当我说笑便是...”
    沉默良久，紫衣女子摇了摇头，却轻轻倚在墙边，再无音讯。她似是累极了，只听着那“滴答”“滴答”的水珠落下，不过多时便沉沉睡去。
    而她并未察觉，那壁上水滴愈发落下，水声不绝，竟有消融之势。
    ......
    “滴答——”
    “滴答——”
    又是这个梦。
    顾见春伸手接下天边落雨，眼见着它变得粘稠而猩红。
    腥风与血雨之中，那紫衣少女的剑光依旧如此耀目。
    只见她启唇轻轻说道：
    “景明师兄好。”
    顾见春不禁微微皱眉，心底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又是这不存在于记忆之中的梦境，然而今日却又无端多了什么。
    “今日又杀了一人，我是不是很厉害？”
    那紫衣少女颇为纯真地歪了歪脑袋，似是在等待自己的褒奖。
    顾见春终于明白何处不对，是那总是带着忧愁的面容今日却分外喜悦，仿佛她口中之事不过如吃饭饮茶一般简单无比。
    她不该是这样，也绝不可能因夺人性命而感到欢喜。
    他摇了摇头，不作辩驳。
    “景明，我是为了救你才犯下杀孽。倘若要清算，这杀孽该有你的一半才是啊...”
    少女似是梦呓道。
    “那你说...凭什么...凭什么受苦受难的只有我一个人？”
    她如此说着，眼前流下血泪，与那血雨混在一起，如打翻了砚台的墨画，逐渐斑驳不清。
    “你说得没错，如此罪愆，当由我们一并背负。小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你也绝不要妄想能够逃避惩罚。”
    顾见春伸手，那身影渐渐消散，却又倏然出现在他身后。
    “景明，我骗了你。”
    那紫衣少女笑得狡黠。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何而骗你，又骗了你何事？”
    顾见春摇头道：“我没有这么想。”
    对方却咄咄逼人道：
    “你说谎！我是你心中所念，你不这么想，我为何会在此处？你不因被人欺瞒而心生嗔怒，又怎会在此间生出心魔？”
    “你会在此处，并不是因着我为被欺瞒而恼怒。我只是在想，倘若有什么事会令你都不得不欺瞒于我，那这件事一定让你很痛苦吧？”
    顾见春抬手，却抚了抚那紫衣少女的额顶。即便知晓对方并不是真的，他还是如此认真地将其耳畔碎发拢起。
    “我不欲知晓真相，我只是不想你为难...”
    那少女身影一散，于顷刻之间湮灭。而他的手却仍旧顿在原处，近乎贪婪地回味着指尖余温。
    今日方知红豆苦，是谓见之不忘，求之不得，思之若狂。
    ——小湄...
    ——不论如何，我不愿，也不会再与你刀剑相向。
    ......
    紫衣女子倏然惊醒，待她坐起身来，发觉身上披着一条薄毯。而那雪狮正于身旁酣睡，显然，此间有人来过，她却不曾察觉。
    ——想必方才说的话，那孩子都听见了吧？
    她料定对方必会因着不放心而折返，事实上，那少年这几日都在暗中跟踪与她，她一直都知晓，只是未曾点破而已。实则这些日子她日日都会前来此处，却兀自坐着不言不语。今日如此多话，却是有一半因着那前来告状的少年。
    不论如何，她的目的得成。身上薄毯，便是少年对她逐渐消除敌意的证明。
    ——真是个生性多疑的孩子...也不知这小东西怎么会认了那个笨蛋做师父呢...
    夜来无声一笑，拍了拍一旁雪狮。雪狮打了个喷嚏，登时惊起。
    她转头看了看幽隧尽头，那里正落着一块不起眼的岩石。而岩石之后，一片衣角一闪而过。
    “小雪，我们该去干活了。”夜来装作没看见一般，与那雪狮说道。
    雪狮低吼一声，一人一兽自洞隧行出。
    ......
    “让我想想...先做些什么好呢？”
    那紫衣女子思忖着，自言自语道。
    末了，只见她拍了拍雪狮的头颅，微笑道：
    “听说师父采买了许多年货，不如我们去瞧瞧，都有什么好东西吧？”
    “吼——”
    那雪狮载着她，撒开四蹄便倏然奔去。
    “呼...呼...”
    半个时辰过去，老树后的苏决明扶着枝干，上气不接下气地抹去额前热汗。
    这女人也忒能折腾，一会儿下山劈柴挑水，一会儿又去为大大小小的房门都贴上桃符，一会儿跑去柴房生火掌勺，一会儿又去给那老槐树挂什么花里胡哨的红灯笼，竟说让这老槐树也要图个喜庆！
    这半个时辰不到，直觉自己将这山上山下跑了个遍的苏决明已然筋疲力尽，可反观这女人，竟还颇有余力。
    ——她自然是有余力。她是靠四条腿的行路，可他苏决明却只靠着自个儿的两条腿啊...
    苏决明擦净额前细汗，颇有气急败坏之感。
    ——不仅是两条腿，还是两条小短腿。
    ——和我斗，不自量力。
    夜来将最后一个灯笼束于枝头，暗自嗤笑。她正思忖着接下来要去做点什么，却见身旁雪狮抖了抖鼻子，似是嗅到什么。
    她狐疑望去，只见远处飘来一阵黑烟。
    “糟了！我的锅！”
    是她一时兴起想捉弄那孩子，谁料竟将锅中之物忘到了九霄云外！
    待反应过来，她当即轻功掠起，飞身离去，却将那雪狮也忘在了原地。而等她赶到之时，正与那老人面面相觑。
    而更足以称得上惨绝人寰的，却是那烟尘遍布，一片狼藉的柴房，还有锅中不知曾为何物的漆黑焦炭。
    “小湄，熏肉好像不是这么做的...”老者沉默半晌，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夜来面上亦是不甚好看，却也低声应道：
    “是我弄错了，我这就收拾...”
    此时苏决明姗姗来迟，看着那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的模样，他终于也将自己正在跟踪对方的要事抛之脑后，跟着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夜来转头冷喝道。
    苏决明冲她扮了个鬼脸：“依我之见，师叔还是莫要进柴房比较好。”
    夜来冷笑一声：“光会吃不会做的人，可没资格笑话我。”
    “谁说我不会了？”谁料苏决明经对方一激，竟撸起袖子作势要接掌锅勺，“我的手艺可是我师父教的，你别小看人！”
    老者捋着胡须笑道：“没想到阿明还会煮饭，那今日便让我也偷闲片刻...”
    夜来目光动了动，却并未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