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石园夜话

    “——喂，呆子，你睡了吗？”
    轩窗前，赵青木突兀开口。
    赵青木中夜难寐，在庭中徘徊，却怎么都驱不散心头阴霾。她想了想，于是决定造访业已吹熄烛火的顾见春的屋子。管他睡没睡，也要将其吵醒与自己说说话。
    屋子里的烛火蓦然亮起。
    顾见春睁开眼，很快答道：
    “还未。怎么了？”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赵青木眉开眼笑，实则心中窃笑。
    “......”
    顾见春微微皱眉，一时没明白这位来去谷的大小姐今日又是什么路数。
    赵青木问道：“你看见石溪了么？”
    顾见春点头道：“回来时正遇上小辙，他说石溪去报了官，本想来与我们汇合，结果半道上被那位管事带走了。他托小辙来报个平安，也好看看我二人的状况。对了，那些护院，也都醒过来了。”
    “喔，那就好。”赵青木把玩着头发，心不在焉地听着。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么？”顾见春问道。
    “没事。我睡不着，所以来拿你寻开心。现在我要走咯。”赵青木笑了笑，方要转身。
    “赵青木。”顾见春又问道，“适才你哭了么？发生什么事了？”
    赵青木面上一热，啐道：“喂，你这人好生无礼。怎么能与女孩子问这种话？！”
    “我不知是什么话...”顾见春一时语塞，“只不过适才发觉你面色不好，想起从前师妹也是如此，便以为你是...多有得罪。”他有些不明所以，自己也不是没见过她哭泣的模样，为何如今对方却又羞于启齿了。
    “好了好了...本姑娘才不与你这呆子计较！”赵青木撇了撇嘴，低声道，“真不知你那师妹如何受得了你！”
    “......”顾见春却又沉默片刻，问道，“所以...”
    “是是是，本姑娘是哭了。你满意了吧？”赵青木心中不忿，于是将那画卷中藏着的书信之事尽数道出。
    “原来这其中还有如此隐秘。”半晌，顾见春思忖着说道，“...所以，你是因这父子之情而感慨，还是为这孩子凄惨而难过？”
    他心中倒是无甚想法，只想着此夜过后，钱侍郎的死定会引起轩然大波。而他们无意有了牵连，又能否安然无恙呢？顾见春细细思索，想到应是无人察觉他们动作，也并未撞见官兵，于是姑且安下心来。
    赵青木道：“没区别啦...我只是觉得这孩子还这么小，就要经历这些事情。要是换做我，可能早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你也不必抱愧，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倘若不是你，或许他也会和那些人一样死在那里。”顾见春思忖道，“如今的世道，还能好好活着，就是幸事。”
    “话虽如此啦...”
    赵青木耸了耸肩，月光渺渺，照在她脚边的石阶上。她凭空踢了踢石阶上的小石子，看着它骨碌碌地滚落下去。
    一时寂然，两人好似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又好似只是在这静谧之中想着各自的心事。
    半晌，赵青木突兀问道：
    “你觉得...帝都好玩么？”
    顾见春默然片刻。永昭帝都，倒也说不上有无乐趣，只因来帝都这几日，一心找人，却没什么心思赏玩，自然也说不上所以然。
    赵青木接着道：“以前我在藏书阁看书之时，时常看到书上写着什么‘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什么‘绣户夜攒红烛市， 舞衣晴曳碧天霞’，我就在想啊，帝都如此盛景，若是得见一回，真是此生无憾了。对了，尤其是那妙音阁...”
    “嗯。那你此行是如愿了。”顾见春回道，“但是妙音阁，倒是不必肖想。”
    “哼，知道啦。我就随口一说嘛。”赵青木兀自笑了笑，垂下了长睫，“可是呢...今日不知为何，我却总觉得心有不甘。”
    “不甘？”
    “你知道么，昨日我路过一家医馆，看见外面坐着一对父子。老人家生了病，可没钱医治，也没钱买药，于是被医馆赶了出去。儿子没有办法，只能求医馆再宽限些时日......”赵青木说着，心中便有些不忍。
    岁暮天寒，连自己都裹了个严实，那对父子却只着粗布单衣，衣服上还破着洞。可想而知，那得有多冷。
    “然后呢？”顾见春问道。
    “然后他们遇到了本姑娘啊！本姑娘出手，焉有治不好的道理？”赵青木吸了吸鼻子，故作得意地笑道，“我给了他们一些钱，唔，就是你那日给我的钱袋子。我拿了两枚银子给他们，又给了他们一堆丹药，总之，若是没什么大病大灾，他们这辈子都够用了。”
    说到这儿，赵青木突然心生歉意：
    “喔，对了。你给我的钱，我用完了...”赵青木说着，有些愧疚，“那路边的人见我给他父子钱财 ，于是纷纷上前向我讨要。那时人太多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由，我一个不留神......”
    “无妨，本就是身外之物。”顾见春叹了一口气，倒是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这少女本不知钱为何物，便也不会有什么奢俭的念头。不过恐怕是有人见她性情纯善，便起了贪念。真真假假，又焉能得知？
    赵青木回过头看去，只见他身形微侧，烛火明明灭灭，映在这窗边倒是一副好眉眼。
    “顾见春。”
    “嗯？”
    “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赵青木闷闷说道。
    “为什么呢？”对方问道。
    “喏，今日我路过，遇到他们，于是救了他们。可是明日呢？后日呢？其他人呢？”
    顾见春不答话。
    “我同那医馆理论，问他们为何见死不救。可他们却告诉我，这是规矩，若是每个人来看病都不用付钱，那医馆还如何经营？”赵青木叹息道，“我竟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顾见春不禁笑了笑：“你已经做了你认为对的事，已经无愧于心，这岂非好事？”
    “不是这样的。”赵青木摇头，“如今我也明白爹爹当初为何要立下一日只诊一人的规矩。因着爹爹名声在外，求医之人实在太多，若是整日都接诊，岂非要将我来去谷踏平？”
    顾见春赞同道：“确是如此。”
    “好吧，其实这两件事也没什么区别。我觉得不畅快，因为这里可是帝都。天子脚下，尚且有疾不能医，有不平之事。那其他地方呢？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兴许也有许多人，等不到我去救他们，也不会像钱如鸿一样那么好运......”
    少女声音中有些许怅然。
    好端端的一桩善事，倒是让这姑娘想出了几个弯弯绕绕来。若是赵前辈知道，倒不知是喜是忧？
    “这话倒不像你说的。”顾见春无声笑了笑，“我认识的赵青木，应当不会为这种事情感伤。”
    “咦。”赵青木挑眉道，“那你认识的赵青木，遇到这种事情会怎么做啊？”
    顾见春顿了顿，似是在思索。
    半晌，他说道：“那定然是指着天上说——你这贼老天真是不公，我赵青木偏要将你这不平之事一一除尽！”
    他竟学着她的语气，有模有样地说了一番“豪言壮语”。
    赵青木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你这呆子！我会说这种傻话么？！”赵青木叉腰佯怒道。
    “若说从前的赵姑娘，定然会这么说吧？”顾见春无奈摇摇头，不禁想起初见之时，“——毕竟...我那时候只是采了株药草，你就从山前一路追我到山脚。”
    “好汉不提...不对...”赵青木吐了吐舌头，摆手道，“总之这都是误会！前事休要再提！”
    她如此说着，脸上却升起一抹红霞。
    “好，不提就是了。”顾见春微微一笑，转而说道，“从前我总是以为，执剑者应当匡扶正义，守护苍生，荡平天下不平之事。可后来发现，不平之事总是无穷无尽，可我却只有一人一剑。既然注定无法拯救所有人，又何必立下如此宏愿呢？”
    “所以，你放弃了么？”赵青木显然不信。倘若他放弃了，自然不会跟她救下恨水山庄的那些人，不会有那苏家少年，更不会有今夜的交谈。
    顾见春摇摇头，并未答话，只是继续说道：“...你也说了这是前事，从前的赵姑娘，不会为这些事而忧愁，是因为她不知世事。但苦难不会因你不知而消失，如今你既知世事多艰，也知苦难无穷。你能施以援手，对他们来说，已是莫大的慰藉了...或许这么想，会好受些。你看那孩子，不正是因你援手，才得以安眠么？”
    “说得也是。”赵青木莞尔一笑，便也不再追问。
    被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情倒是没那么沉重了。她又看了看远处的山月，飘渺无痕。鸟兽南迁，此时庭中竟寂静无声，只余浅溪溯流，不知通向何处。
    ——不管去向何处，最后终究会汇于帝都之外的永安河中，然后随着百川一道归入东海吧？
    她不禁有些想念来去谷。那里四时花草不绝，鱼鸟相依，虽然清幽，却不寂寞。
    如今到了九州最是繁华的地界，她竟有些落寞。
    “——你说，爹爹和苏决明，此时可还安好？”
    “夜深了，想必他们此时也应是好眠。”顾见春道。
    赵青木点头。
    也是啊，谷中隔绝世事，若是一心只顾着钻研医道，可不就是日出而习，日落而息。想她这须臾十六载，亦是如此度过的。
    “喂，顾见春。”
    “嗯？”顾见春应了一声。
    赵青木垂下眼眸，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安心。
    “你会想家吗？”
    她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