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南木如盖

    终于，尘石落定，眼前人影逐渐清晰。
    顾见春这才看清，地上躺着的那人已然重伤，这位老者正在为这人运功疗伤。
    ——难怪他二人皆不言不语，须知若是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轻则有损心脉，重则走火入魔。
    眼下这老者正凝神闭目，可这伤者背后一滩血正有向外延伸之势。顾见春定睛一看，原来这人腹上赫然有一血窟窿，此时伤口血尚未止住，便是这老者凝聚内力来为他疗伤，这血也一汩一汩地往外流着。
    那人嘴唇惨白干裂，气若游丝，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睁着，不肯闭上——即便他的瞳孔已然开始涣散。蓦然，他吐出一口血来，其间夹杂着些乌黑碎块。
    老者猛然撤掌，径自运功调息，长叹了一口气。
    随着他的撤掌，那人身子陡然一震，遂愈发丧失了些生机。
    顾见春暗自叹息。不行了，这人伤得太重，回天乏术，就是赵前辈亲临也无能为力。
    只见这人咳了咳，咳出的尽是些殷红血沫。
    “前辈…多谢了。不用再费力气了…咳咳…我的身体…已经…咳咳咳…只恨未能多杀个孽畜…报这满门血仇……”
    老者又是叹息一声：“尘归尘，土归土。到了那边，早点投胎，勿要再想这些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什么长满斑驳锈迹的宝剑。
    “不……不行！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没有….见到…妹…妹！”这伤者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那老者的衣袍。
    顾见春这才注意到，此人手上遍布老茧，一看就是用刀的好手。可此时那五指却是扭曲至极，简直就像是——被人有意折断一般。
    这手法——
    梅晏清！
    顾见春目光一沉。
    “唉。老夫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接别人的麻烦事了……”老者摇了摇头，却说，“小子，你尽管说吧，可你要答应我，到了那边，趁早喝那孟婆汤，投胎去吧！”
    这男人已经几近涣散，哪里还听得到对方说什么，只管说着什么“…妹……妹”的，顾见春与那老者倾身细听，却只听到了什么“霜妹，霜…妹…”。
    霜妹？
    沈惜霜？！
    他心头一跳，顿时知道了这人的身份。
    沈惜霜的大师兄！
    “沈惜霜还活着！”顾见春顿时说道。
    老者闻言，看了过来。
    那人目光一震，眼中竟流下一行热泪，顾见春不善洞察人心，此时竟从他那双眼睛看出些意味。
    那是庆幸与安心。
    顾见春不禁心中哀恸。
    ——她还安好，可是你却要死了。
    “小兄弟…你…你认识她，帮我…给她带个话….可好？”
    想来是老者的那一掌功力有了成效，这垂死之人此时竟面上有些红润。
    可在场之人皆知，这只是回光返照——这个人，很快就要死了。
    顾见春不忍，点点头。
    “在下被魔头下毒，蒙师妹搭救，可还是令她也受了牵连。在下自知误了师妹，怎么能再误她名声，咳咳……”
    “陈欢说…十月初三，送我和师妹走……庄上举行品剑大会，实是劝他们归顺魔宫，尽除忤逆之辈。届时...我二人可藏于棺木中，与那些尸首一并送离。”
    十月初三？可不就是今天？！
    “而后呢？”顾见春急急问道。
    “陈欢竟说…从未怀疑我两人…哈…是我不配他怀疑，还是他夫妻情深……”
    谁知这大师兄意识涣散，说话竟已开始颠三倒四。
    “咳咳…陈欢早有准备，一开始就想让我带她离开……只要今日…今日骗得解药，便可脱身……”
    今日？今日若是不出意外，陈欢恐怕是可以拿到解药。而唯一的意外是…
    那游览四方的何一眉竟找上门来了。
    顾见春暗叹，当真是世事难料……
    “我查明…那日的毒…皆是门中细作所下…”
    “他们想让陈欢与正道划清界限，逼他认下这件事……”
    “其实魔宫也看出，陈欢并非真心归顺吧？哈哈哈……只是我看不出来…只是我看不出来！哈哈哈哈咳咳咳…”他突然目眦欲裂，状似癫狂，“陈欢，我对不住你！你要索命，尽管来吧！”
    万籁俱寂，一阵脚步声近，有人轻轻喊了一句：
    “师兄？”
    待看清来人，那女子顿时跌跌撞撞冲向几人，脚下一软，就跪在了男人跟前。
    “师兄！！！”
    沈惜霜悲痛至极，摇摇欲坠。
    “霜妹…霜妹是你么？师兄毒已入骨，现在看不到了……”
    大师兄笑了笑，只当自己出现了幻觉。
    沈惜霜闻言，握住对方的手就往脸上放——
    “师兄你看！这是我啊！是你师妹沈惜霜啊！”
    “哦……霜妹你来了啊？都嫁了人，怎么还如此咋咋唬唬的……”
    他宽言一笑，脑海中意识消减，记忆竟回到了她一袭红衣走上花轿的时候。那时候只听她说，要嫁给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
    于是他当夜就离开了烈刀门，连他们的喜酒都没有去喝。
    再相见时，这个矮小的男人挽着她的手，伉俪情深。沈大哥豪迈，何兄洒脱，几人把酒言欢，倒是他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又何妨？他便留在烈刀门，只求默默看着她便好。
    “师兄…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看大夫…我知道一位大夫，她可以解这毒……我这就带你去！”
    沈惜霜泪如泉涌，却好言宽慰着男人，她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就要将对方背起来。
    男人勉力一笑，止住她的动作，说道：“霜妹，陈欢呢？他来了吗？”
    沈惜霜含泪摇头：“陈欢他……”
    她不知道陈欢在哪儿，这一路上也没有见到他，方知她心急如焚，惊魂难定。
    “无妨，我二人说话，也不让他听了去……”大师兄只是咳了咳，用所剩不多的力气交代道，“霜妹…别哭…不要报仇，答应师兄，好好和他过日子，好么？”
    “我知陈欢没有什么本事，霜妹就算刀法卓绝，魔宫人多势众，你二人又怎么会是对手？答应师兄，不要报仇了，好不好？”
    他不是不怕寂寞，只是死得时候太痛了…霜妹从小就怕痛，还是不要经历这些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又咳了咳，嘴角温热，应当是又咳出血了吧？
    他思绪纷乱。哪知沈惜霜闻言，泪水更是倾泻而下，她再也难忍，掩面而泣。
    “别哭……你答应师兄…答应师兄…好不好？”男人近乎执念，已经忘记了要她答应什么，只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沈惜霜抹着泪，胡乱点了点头，半晌才想起他已经看不见了。
    “我答应你……师兄…你不要死…我答应你！”
    对方的手已经垂落下来。
    这飘摇半生的同门，终究是在最后一刻心有灵犀了一回。即使他眼睛看不见，也仿佛感到了对方的回应。
    他嘴边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
    ——可惜，我身自向黄泉去，独留佳人泪雨涟。
    ——便是他魂魄在此，此时也再难以为这位心心念念了几十载的小师妹拭去一滴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