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百善东风

    双溪南陲之地，民风开化，女子出门不遮面容，倒也不甚奇怪。
    只是这南宫小姐的脸上尚有疤痕，顾见春料想她在意容貌，正巧路过一家成衣铺子，便提议为她戴上一顶帷帽。
    夜来顺水推舟，欣然接受。
    白纱垂下，遮住那单薄下颌。这帷帽一戴，更显女子身姿卓绝，气度不凡。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顾少侠，事关摆脱引路蜂，我说个方子，劳烦你去抓药。”
    顾见春点头道：“也好。”
    寻着路线，几人来到了百善堂。
    顾见春老远就看见这里围满了人。走近一看，原来此处已被官兵把守。
    房门虚掩，隐约听见妇人啜泣。
    顾见春与夜来凝神细听，只听屋内有一妇人哭道：
    “妾身只道他在这儿琢磨医书，哪想到一夜之间……”
    那边正听着墙角，这边只听围观者纷纷叹息。
    只听一人说道：“唉，可惜了这么好的大夫。”
    一人接道：“哎哎，你们大伙都听说了吗？这方大夫可是死得蹊跷，我听说啊——”
    “你莫做声！人都去了，还议论这些事做什么！”
    一妇人在旁，顿时将他喝止。
    那人谄笑道：“我这不是怕大伙儿都蒙在鼓里，多个消息，能多提防些嘛……”
    众人听了一半，自然不愿他就此打住，此刻连连点头。
    那妇人还要发作，一旁几人连忙把这人拉远了些去，悄悄地在他耳边说道：“你怕你家婆娘，我们可不怕。不若哥几个在这儿小声说。你快讲讲，这屋里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只听那男子摆手道：“嗨，这事可说来蹊跷。那方大夫平日里就喜欢在医馆里呆着，看看些个医书。有时候竟是看得夜里忘了回家。不过这些，他夫人也都知晓，到了时辰便给他送个饭，倒也不拦着他。”
    众人聚精会神，他话音顿了顿，忽然凑近低声道：
    “昨日夜里有些小雨，那方夫人前脚刚走，就看到有三四个人黑袍人，冒着雨往她家医馆去。她还蹊跷是什么急症，要冒雨来看，但雨下得大，终归也没多想，就回家去了。没曾想今儿白日里，有个病人照例来百善堂抓药，唤人人不应。他看见门半掩着，就进去探头一看。那方大夫和平日服侍他的那小厮都倒在案边，那场面，你们是没见着......满地都是血。”
    几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然后呢？”有人问道。
    “那病人也是吓坏了，哆嗦着报了官。这会儿那方夫人正坐在里头呢......她哭了一上午了，问情况，前后也就那么几句。问长相，她也答不上来。问少了何物，那方夫人只说，丢了一袋银两，想是哪个傻小子买药，偷偷放下的，如今无从对证，那官差们啊，正头疼着呢……”
    “我说呢。”一人接话道，“怪不得今晨街上都是官差，原是为了这事儿！”
    “说来不知你们听没听说，今日清晨，也有不少官差往那山上去呢！听说啊，前夜里那山上起了一场好大的火，烧死了不少人！”
    “所以说啊！这两日诸位少走动些，万一夜路没走好再撞上什么……”
    旁人听了直皱眉，冲着地上“呸呸”了几声。
    那妇人看见，连忙过来拎着耳朵将他拽走，一面走一面回头陪笑道：
    “我家官人嘴巴笨，诸位别放在心上。”
    二人遂拉拉扯扯地走远了。
    “他们在说什么？”苏决明看着那群人一哄而散，不解问道。
    “没什么。同你无关。”顾见春叹息一声，心中明了，只与行人问了这近旁的小药铺，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什么啊......”苏决明不满地撇嘴，还当他是三岁小孩，如此好骗？
    一旁的夜来忽然开口道：
    “医馆的方大夫死了。”
    苏决明惊道：“什么？那方跛子竟然死了？”
    顾见春一把拍在苏决明的头上。
    “口下留德！人家毕竟是个大夫！”
    顾见春虽在教训这苏决明，心中却暗道，这南宫小姐也是个耳力极好的。恐怕他方才听到什么，这南宫小姐亦是听得一字不差。
    他本想瞒着这孩子，谁知却被那夜来一语道出。也罢，糟心事已经够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是是是......”苏决明想着死者为大，却也咽下这口气，捂着头不与顾见春较劲。
    夜来待他二人说完，低声问道：
    “方大夫的死，与万寿宫有关么？”
    两人闻言，蓦然看向她。
    “你什么意思？”苏决明转过头，语气不善。
    “没什么意思。”夜来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孙婆婆一家是采药为生，想来这百善堂也与孙家有些关联。既然万寿宫能凭借黄蜂找到这里，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将那方大夫杀了。”
    她只说有些关联，却没说是什么关联。苏决明却无端觉得此话极为歹毒，含沙射影，像是说这桩事与自己有关。
    “若是有什么话，你便直说吧。”苏决明面色一沉，心中忽然升起薄怒。
    “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猜度而已。苏小少侠不也向来如此行事么？”夜来又是摇头，“顾少侠，我们走吧？”
    顾见春算是明白了，这姑娘倒是个记仇的。
    “噌”地一声，苏决明将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寒光耀目，行人纷纷侧目。
    “你说清楚！”
    夜来知道那剑锋正在身前指着自己，却面不改色，兀自低声道：
    “苏小少侠好生无礼。灭你满门的不是我，屠了无缘村的不是我，杀方大夫的也不是我......如何要降罪与我？”
    苏决明一怔，那口气却是上下难咽。憋了半晌，才说道：“是不是你，还得另说！”
    “唉——”顾见春在一旁看这激变，道是人群渐渐驻足，远处一队巡察官差亦是侧目，顿时暗叫一声不好，将那宝剑一夺，丢进剑鞘里，便拉着两人快步离去。
    “眼下有正事要办，二位且都消消火吧。”
    苏决明面上无光，不满叫道：“喂！这事还没完呢！她含血喷人，你还向着她！”
    “你且少说两句......”
    此时顾见春夹在中间，便是一个头两个大。
    “呵呵...苏小少侠倒是说说，夜来何时说了你的不是？”
    夜来亦是不甘示弱，在一旁笑道。
    “你...”苏决明眼睛一瞪，正要说什么，谁料他脚下一软，竟生生昏了过去！
    “哎——”
    顾见春连忙将他扶住，这才发觉他额头滚烫。
    不好。
    这孩子本就寒症发热，一路上竟一声不吭。想来此时是急火攻心，这才气晕了去......
    顾见春哭笑不得，望向一旁那跟着停下的夜来。只见对方面色沉静，像是对这场争论的戛然而止感到疑惑。她微微偏头，等待顾见春的解释。
    “夜来姑娘，这孩子病昏了头，你莫要与他计较。”
    夜来颔首道：“好说。我从不与孩子计较。”
    那“昏过去”的苏决明闻言，暗自伸手，方想在他臂上猛掐一通，却发觉对方臂膊紧实，他根本拧不动。
    顾见春这才知道，对方是在佯装昏睡，遂苦笑道：
    “这孩子先前带着病，如今额头又热起来。山里寒气重，想必是寒症复发了。”
    夜来点头：“如此，那咱们便快些走吧。”
    ......
    东风客栈。
    印着四个烫金大字的牌匾已在眼前，隐约还能听见那老板娘的吆喝声。顾见春苦笑，仅仅数月不见，却觉得一别经年。客栈平平无奇，也没有档次之分。只记得当初在此落脚，临到付钱的时候，两人看着老板娘懒懒伸出手指，比了个“八”。
    其时苏决明惊道：“八十文？这么贵？”
    旁边客人听到动静，纷纷朝这边看来。
    老板娘闻言恼道：“这位小兄弟是来说笑的吧？住店八文，管吃十五文。小店小本营生，不住就走，莫要坏了我的生意！”
    顾见春连忙上前，笑着给她赔不是：“真对不住。我这兄弟出门少，不太会说话。您别同他计较。”
    还记得他好一通美言，把老板娘听得心花怒放，这才许二人落脚。
    三日，只住三日。但愿莫要再牵连旁人了......
    顾见春思绪回转，停下步伐。夜来亦步亦趋，极其乖觉地停了下来。
    “夜来姑娘，前面是楼梯，小心了。”
    “嗯。”夜来应了一声。脚步轻盈，一步不错。
    就连顾见春看了，都要怀疑她这双眼究竟好了没好。
    “哟，几位客官里面请——”
    客栈小厮连忙迎上来，将他几人引至大堂。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那老板娘倒是很热心，连忙迎上来询问。待到看清来人，那老板娘一愣，“哟，又是你们啊。”
    一行人多了一位姑娘，这老板娘不免打眼看了看。这姑娘从头到脚皆裹得严实，唯独那牵着剑鞘的手白净细嫩。虽没戴首饰，却也不像伺候人的。
    顾见春亦是怔了怔：“老板娘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老板娘换上一副笑脸，“今日也是来住店呀？”
    ——诸如这类好骗又出手阔绰的傻子，她玉霏霏混迹江湖这么些年，见得可不多。如今傻子成三，她更是心花怒放。
    “是啊。”顾见春含笑道，“住店。三日后便启程。”
    “那感情好。不知是一间还是......”老板娘美眸一转，又看这一男一女行事守矩，不似寻常夫妻，遂心中有了计较。
    “两间。”未曾犹豫，顾见春将钱袋推了过去。
    “好说，好说。”老板娘见到这么些钱，顿时笑容满面，直盯着桌上的钱袋挪不开眼。
    “姑奶奶，只剩一间空的。”
    一旁小厮却苦着脸，凑到老板娘耳边低声道。
    “您忘了那几位大爷，还没走呢......”
    “哎唷！”老板娘一拍脑门，这才想起前日里来了些个外地生人，将她这客栈都包下。非但要小心伺候，还不许他们再给人住店。只怪自己一时掉进钱眼里，却将这桩要紧事忘了。
    老板娘连忙赔笑道：“几位，不好意思啊......小店住满了——”
    夜来挑了挑眉。
    “住满了？”
    她听得分明，方才这小厮才说有一间空房。
    “是啊，这位姑娘，这天不遂人愿，我们也是没办法...”老板娘尽是说着好话。
    “哼。”夜来面色一冷，“啪”地一声，将手中剑鞘拍在案上，“方圆百里，也不过你们一家客栈。我弟弟病着，你却要我们另寻落脚之处，道上可没有这么做生意的。”
    顾见春不及阻止，连同苏决明都惊了一跳。只是听到她说甚么弟弟，苏决明却莫名鼻中一酸。
    “嗨哟，我的小祖宗！”老板娘吓得一颤，赶忙退后几步，讪笑道，“这不是玉娘我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几位，这天干气燥的，可千万别着急上火。只是...那几位大爷那里......”
    夜来扬起下颌，冷声道：“若他们责问，那就依着江湖规矩，尽管来找我们。”
    ——如此甚好，正遂了她的意。若是能趁乱将玉生烟夺取，那便再好不过。
    顾见春侧首看她，只得无奈应下。
    这位南宫小姐，行事作风却不似寻常女子。也罢，他正大光明，心中磊落，也没什么好忧心的。
    小厮笑眼弯弯，甚是讨喜。
    “客官，你们运气真好！这最后一间，贵是贵点，却是小店最好的客房了。不知几位想吃点什么？”
    顾见春说道：“清淡些便好。”
    小厮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夜来，却是有点畏惧。
    “不知这位姑娘有什么忌口？”
    “清粥小菜。”夜来面色如常，低声应道。
    小厮闻言愣了愣，回道：“两位可是要上些荤菜？”
    “正好，都有什么...”
    顾见春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的夜来却抢先说道：
    “不必，粗茶淡饭足矣。”
    顾见春怔了怔。
    小厮笑了笑：“好咧！”
    “取一只香炉来。”末了，夜来补充道，“还有，我等平素喜静，若无要事，不必敲门。”
    小厮依言应下，临走前又问道：“几位客官，小店的槐花饼也算双溪一绝。几位客官可有意尝尝？”
    顾见春像是想起什么，笑道：“既是一绝，那自然是要尝尝。”
    “好咧。”小厮小跑着下楼。
    夜来蹙了蹙眉，像是不虞。
    顾见春将夜来引到屋中坐下，歉然道：
    “委屈夜来姑娘了。若姑娘不介意，在下可为姑娘守夜。”
    “有劳。”夜来也不推辞，兀自轻笑道，“此处不简单，有劳顾少侠留个心。”
    顾见春想起方才对方与小厮对答，若有所悟。
    “夜来姑娘何意？”
    “嗯......”夜来思忖一番，点头解释道，“这是个黑店，专做杀人越货的买卖。”
    “竟有此事？”
    顾见春闻言心中一惊。
    “玩笑话而已。”夜来换了个姿势，将手撑在腮边，顽劣笑道。
    顾见春登时松了一口气。
    “不过么，顾少侠如此紧张，想来是身上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了。”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此时最值钱的，怕是那红漆木盒中的玉生烟了。
    顾见春顿了顿身子，无奈道：“夜来姑娘聪慧，只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在下有所隐瞒，也是不愿夜来姑娘牵连进来。”
    夜来了然点头道：“确是如此。只不过，如今夜来已与两位少侠同行，即便是不知道，也当知道。”
    她倒要看看，这人占着她的东西，却又不对她出手，究竟有什么打算。
    顾见春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得说道：“也好，那便与少庄主慢慢说明。”
    他正色道：“此事，还要从一把剑说起。”
    “剑？什么剑？”夜来本以为能问出什么与那盒子相关的事。这个回答，倒是意料之外……
    “那是一把名剑，叫作碧天。”顾见春缓缓说道，“碧天剑，姑娘应当不陌生。”
    “碧天剑？”夜来却心中一惊，低声说道，“问剑山庄虽然收录天下名剑，却从未见过这把剑。只听说，这是未曾在剑谱上列位的名剑，却不知这么些年究竟在何处。”
    顾见春笑了笑，递过去一个物件道：
    “它如今在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