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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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的文官,活着封公侯的没有一例。 www.66xu.com因此原因,后世有一种说法,但凡言及明代的文官封爵制度,便说明代文官封爵止于伯而绝于公侯。
    例子是明摆着的,明代文官封爵的三人,王骥是靖远伯,王越是威宁伯,王守仁是新建伯,舍此三人之外再无文官获得爵位。
    然而这个说法其实并不正确,翻一翻《大明律》,会发现其中有这样一条规定:凡文官非有大功勋于国家,而所司朦胧奏请辄封公侯爵者,当该官吏及受封之人皆斩。其生前出将入相,能去大患,尽忠报国者,同开国功勋一体,封侯谥公,不拘此例。
    根据这一律例就可以发现,并不能笼统地说明朝的文官不能封公侯。
    这一律例指的是“朦胧奏请”册封公侯爵的人和被奏请册封的人都将被斩。意思就是说,如果有人在没有明确的理由的情况下冒然奏请明朝皇帝,请皇帝批准册封某一位文官为公侯的话,那么这个奏请之人和奏请被册封的人不但不能被册封,还会有杀身之祸。
    然而这只是这条规矩的前半段,后半段还有下文。下文就是:如果奏请被册封为公侯的这一文官,对当朝确实有特殊贡献的话,奏请明皇帝封他为公爵不但不会被斩,而且还可以被批准。
    什么是特殊贡献呢?这当然要说明,根据上述的条例,可以清楚地得知,“特殊贡献”是以下三项:第一,是出将入相;第二,是能除大患;第三是尽忠报国。
    如果满足这三项,那么文官被封公侯也是可以被准允的,应该被视为与开国功勋一体,地位超然,无论是不是文官,都该被册封为公侯。后来者要想被册封为公侯,可以效仿几位开国功臣。
    瞧瞧,其实《大明律》说得够清楚了,文官武将都可以封公侯。只不过呢,要封公侯的这个限制条件相对而言有些坑。
    怎么坑了?除了第三条“尽忠报国”是比较虚化的之外,出将入相、能除大患这两条,基本上卡死了99.99999%的官员得封公侯的希望。
    出将入相这一条已经很难了。
    出将,意味着这位文官曾任督抚,并且在任上指挥军队打出了相当耀眼的战绩;入相,意味着这位文官最起码“学历”就非常靠得住。
    大明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如内阁。你要“入相”,即便你现在还没到年老致仕的年纪,暂时可能还没有入阁,但是你首先至少得是个进士金榜靠前、入过翰林院镀金的人物,对吧?要是连这条基本标准都没达到,那意味着你根本没机会入阁,还谈什么“入相”?
    这句“出将入相”单独来看,其实都还好,还是有不少人能够符合标准的,但这里的问题在于,它不是单独来看的!
    “出将入相”是指你既要“出将”,又要“入相”。
    这就完蛋了,因为一个都没有。
    王骥是以兵部尚书衔致仕的,王越是以左都御史衔致仕的,王守仁是以南京兵部尚书、南京左都御史衔致仕(未经批准主动离任)的。换句话说,这三位离文官封公侯最近的文臣,虽然都满足了“出将”标准,但一个都没有达成“入相”——当然,他们三位都是进士出身,资格倒是够。
    如果不需要封公侯,只是伯爵的话,则此前“三王”的标准就够了,高务实已经非常接近于满足这一标准了——如果非要说还差了一丢丢,那大概就是差庄浪卫这一战的运筹帷幄之功了。
    让朱应桢意外的是,高务实听完他这句话之后先是思索,继而面色凝重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大喜过望之类的表现。
    年轻的成国公到底不如高务实这么沉得住气,忍不住问道:“求真,万世之喜当前,何以竟不畅意开怀?”
    高务实沉吟片刻,微微摇头,问道:“国公爷,德不配位可不是什么福气,再说以我的功劳而言,你真认为足以与三王媲美么?”
    “你的名声地位,何以称之为德不配位?”朱应桢皱眉道:“至于功劳,我看真要说起来,你还比三王的功劳更大呢。”
    他不等高务实反驳,自顾自说了下去:“你在广西任上使安南内附,而安南至今不乱,安我大明南疆,这是不是比王忠毅公(王骥,谥忠毅)三征麓川还要显赫?
    你以全权钦使之身指挥漠南大战,大破察哈尔,是不是比王襄敏公(王越,谥襄敏)直捣贺兰更加显赫?
    至于此番你平定西北之乱,那更是精彩!速定河套、计取宁夏,十余万叛军、蒙军俯首而降,甚至为我所用,此中之艰难又何逊于王文成公平朱宸濠之乱?”
    这个嘛……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也的确没错。
    朱应桢说完还不满意,又补充道:“我尤其要说漠南之战那一回,你这漠南之战可是远比王襄敏直捣贺兰山打得漂亮啊,他那一场仗才有多少收获?斩首不过区区四十二级,俘获马、骆驼两百四十一只、牛羊及器仗数千。你漠南大战的功劳还要我说吗?”
    这个嘛……你要这么比的话,那的确我高某人漠南之战打得更好,至少取得的战果明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不过该谦虚的时候还是要谦虚一下,高务实道:“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地彼一地。贺兰山远,漠南则近,远则出击不易,近则……”
    “说这些没用。”朱应桢摆摆手:“当年李广出兵迷路,战功不及卫霍,这难道要说‘非战之罪’?功就是功,朝廷要看的是结果,不是什么其他这啊那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道:“只可惜,你安南定北两战之时并非督抚,这么两次大功却没法往‘出将’的功劳上算,要不然这次你就不必讨论该不该封爵,而是该讨论要不要进爵了。”
    高务实苦笑道:“国公爷说笑了,伯爵尚不敢受,谈何封侯。”
    “诶,我说,你怎么还这么说啊?”朱应桢急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你以为今天皇上不来见你,真的只是因为慈圣太后稍有抱恙?怎么可能!”
    高务实一愣,诧异道:“难道还和封爵之议有关?”
    “当然有关了!”朱应桢瞪大眼睛:“皇上昨天把我召进宫里,就是让我来给你打个招呼,这次外廷的说法虽然多,杂音也的确不少,但是皇上已经决定要给你封爵了!他和你同窗十载,那是太了解你这个人了,就是怕你不肯接受,这才让我找机会来和你说道说道,莫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番苦心,你明白吗?”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想了想,问道:“皇上怎么说的?”
    “什么皇上怎么说的,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这次倒是朱应桢一愣。
    高务实摇头道:“我是问皇上的原话。”
    “原话啊……”朱应桢思索了一下,慢慢道:“皇上说:‘求真虽有千好,但有一事着实不美,他这个人太重视名声了。似封爵这等事,若要按他自己的心思,那非要等他功劳大得全天下人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他才可能接受。可是外廷有些人是什么德行你也知道,鸡蛋里都能挑出二两骨头来,等他们不说废话那得何年何月!你且去和求真说,让他别管那些闲言碎语,只管先受了这一封再说!’”
    高务实听得一愣,然后对看着他眼都不眨的朱应桢苦笑道:“这……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国公爷,皇上说得没错,我确实不想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受封爵位。”
    “你不是吧?”朱应桢睁大眼睛,有些不满地道:“皇上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推辞?还真就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了?”
    “我要推辞的原因倒真不止是区区名声受累。”高务实严肃地道:“应桢兄,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今天就把心里话好好和你说道说道。”
    高务实和朱应桢的关系的确很亲近,两个人之间的交情已经十几年,生意上也有很多合作,现在甚至还牵涉到京营的一些问题,真的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所以一旦他把“成国公”换成“应桢兄”,朱应桢就知道戏肉来了。
    “求真既然都这么说了,愚兄当然愿意洗耳恭听,你有什么顾虑,只管道来便是。”朱应桢这厮也难得地收起了笑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高务实长出一口浊气,缓缓道:“观今日之朝廷,实学、心学两党可谓砥柱,这一点应桢兄你不会否认吧?”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朱应桢当然不会否认,点头表示认可。
    高务实便道:“如今申元辅在阁中虽然秉政,但他缺乏帮手;我实学派阁臣占多,但失却首辅之位,却也不便发号施令。这一情形,我看暂时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化,应桢兄你以为然否?”
    这个问题稍微困难一点,朱应桢思索了一下,才缓缓点头,道:“只要你们双方都不出什么太大的差池,我看你这话大致应该是对的。”
    “好。”高务实点了点头,又道:“咱们现在开藩禁,为的是什么?”
    朱应桢一愣,下意识道:“筹钱啊……哦,我是说,筹钱准备打图们那贼厮鸟。”
    “正是。”高务实也不管朱应桢的用词,继续问道:“那么此时此刻,朝中是不是最好不要出现任何激化党争的苗头,让朝局保持稳定,至少到彻底击败图们,覆灭残元?”
    “这个嘛……”朱应桢显然之前没有考虑过这么远大的问题,挠了挠头,道:“好像是吧,不过你说的这个激化党争——我是说这个激化的程度,我有些拿不准你的意思。”
    高务实轻哼一声:“激化党争的意思就是我实学派主张什么,他心学派就反对什么。比如说我要开藩禁,现在心学派也算是默许了的,但倘若这党争彻底激化,那么他们就可能根本不会去管后果,通通反对了事。
    比如说万一某地藩王或者宗室闹出点事来,他们就大举上疏说开藩禁的坏处,不管有的没的,总之就把开藩禁说得仿佛乱了大明朝的根本一样——你不要以为他们做不到,找理由、讲道理这种事,我会,他们也一样会。你说一旦如此,到时候皇上烦不烦,又该怎么办呢?”
    朱应桢诧异道:“皇上烦不烦我不知道,但皇上肯定站在你这一边啊——他哪次不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有什么好怕?”
    你……你朱应桢得亏了是个国公爷,要是个宦官的话,指定是王振、刘瑾那一类人。合着只要有皇帝宠信,你就特么啥都敢做?我说朋友,天下人都对你喊打喊杀的话,皇帝迟早也有一天“懒得”保你啊!
    高务实只好换个说服方式,叹了口气道:“我一心为公,怕自然是不怕的,但是应桢兄你要知道,心学派的高官虽然可能比我们实学派要少一点,但他们的基数可比实学派多,南榜士子里头十个得有九个要么是心学派出身,要么和心学派有所渊源。
    他们心学派要真是铁了心和我们作对,无论我们在朝中搞出什么决议,等到他们在地方上——尤其是南方——执行的时候,只怕都要变成歪嘴和尚念歪经。到时候这藩禁本来可以开得好好的,只怕也要开出大乱子来,你说那又该怎么办?”
    朱应桢目瞪口呆好半晌,迟疑道:“不至于吧?”
    高务实一摊手:“唐时的牛李党争你知道吧,怎么不至于?”
    朱应桢倒抽了一口凉气:“我明白了,你是怕因为这次你被封爵,然后申元辅……哦,我是说心学派那边咽不下这口气,非要跟你别别苗头,然后就坏了开藩禁乃至覆灭残元这样的大事,所以你才不肯接受?”
    高务实见他理解过来,这才点了点头:“正是。”
    朱应桢长叹一声:“我他娘的还以为接了个好差事,拍着胸脯就和皇上打了包票,这下可好……得,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左右我这脸面也不值钱,等会儿就进宫去和皇上把你这番话说一说,你呢……就看皇上宸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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